淤泥偏自出芙蓉
胡曉軍
我之愛蓮，初與別人相同，是因觀其盛開，戀羨其花純潔、其葉圓碧、其香清遠(yuǎn)。其花，納蘭狀為“白裁肪玉瓣，紅翦彩霞箋”；其葉，東坡喻成“重重青蓋”，誠齋夸作“接葉連天無窮碧”；至于其香，曹寅勸人晚上不要關(guān)門而睡，因有“夜夜涼風(fēng)香滿家”。
我之愛蓮，后又進(jìn)了一層，是因讀《愛蓮說》稱其“花之君子者也”，得以因物及人、由目入心，實現(xiàn)了從視覺、嗅覺到心境的升格。
蓮花與君子的相同處，周敦頤只用三句話便道中、道全了。第一句“出淤泥而不染、濯青漣而不妖”，君子即便身處污濁動蕩之境，但心始終高潔穩(wěn)正，不受污染，不為矯飾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君子不器”；第二句“中通外直、不蔓不枝”，君子內(nèi)心通達(dá)、氣脈正直，不會倚靠附和，不會攀緣拉攏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君子不黨”；第三句“亭亭凈植、香遠(yuǎn)益清”，君子腹有詩書，故而氣質(zhì)潔凈，聲息清新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文質(zhì)彬彬，然后君子”。我曾抄寫、誦讀《愛蓮說》無數(shù)遍，每至文末“蓮之愛，同予者何人”時，都不禁脫口而出：“我！”隨后發(fā)出一聲嘆息，嘆息與周敦頤相隔了近千年，不能同他一道，前去賞蓮。
據(jù)聞周敦頤為了賞蓮，特命人挖了個大大的池塘，池塘中心置小亭一座，以九曲橋相通，以便從各個角度、近距離地觀賞。我猜周敦頤賞蓮時，可能獨自一人，方出此言；即使有人伴隨，卻對他的愛蓮之切、知蓮之深，未必懂得，這反倒增了他的孤獨。君子注定孤獨，不在身邊，就在心里。此番心境，還可再溯千年以上。屈原鐘愛鮮花香草，曾讓山鬼披薜荔、配女蘿，又用各類花卉飾滿了湘君與湘夫人相會的房間，其中就有蓮葉。而他自己，則“制芰荷以為衣，集芙蓉以為裳”，作為“離騷”的裝束。這身裝束，自然難以被人理解，所以屈原緊接著說：“不吾知其亦已兮，茍余情其信芳?！惫陋氈畯?qiáng)之烈，直到了使他絕望自盡的程度。我想屈原之所以選擇投水，是想從一個君子變成一朵蓮花吧。君子和蓮花的區(qū)別，只是一個在大地上，一個在水中央。
我之所以愛蓮，先是慕其有君子之質(zhì)，后是發(fā)現(xiàn)其有藝術(shù)之境。當(dāng)然，泛泛而言，所有的花兒都可比作藝術(shù)；但我以為唯有蓮花，最能揭示藝術(shù)的真諦。第一句“亭亭凈植、香遠(yuǎn)益清”，藝術(shù)當(dāng)予人以潔凈清香的美好享受，使所思澄澈、所感幽遠(yuǎn)；第二句“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”，藝術(shù)以通透簡約為高，以含蓄蘊藉為尚，以少勝多、以簡馭繁者方為妙境上品；第三句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青漣而不妖”，其他花兒只需如常孕育、萌生開放，期間未嘗有太多的曲折艱難，好比從人間順利升入天堂；唯獨蓮花，生于淤泥之中，必須先突圍后方可孕育生長，恰似先要從地獄來到人間，然后進(jìn)入天堂。
藝術(shù)亦像蓮花，生來便在淤泥之中。藝術(shù)要像蓮花，須在淤泥里、也只能在淤泥里汲取營養(yǎng)、積攢力量。蓮花將根向下扎入淤泥，為的恰恰是向上生長，當(dāng)終于開出花來時，必向上空高高擎起，離得淤泥越遠(yuǎn)越好。藝術(shù)同理，其生存需要金錢的滋養(yǎng)，但她的目的，恰恰是離金錢越遠(yuǎn)越好。
既然君子、藝術(shù)皆與蓮花相類，那么兩者必然互通，即君子可成就藝術(shù)、藝術(shù)也可成就君子。君子有了藝術(shù)，可以不再過于孤獨。八大山人遭遇國破家亡，心中悲凄，卻以書畫一面遣懷、一面養(yǎng)生，享了當(dāng)時罕見的高壽。他畫蓮花，寥寥數(shù)筆便神完氣足，這蓮花就是他的化身。君子有了藝術(shù)，可以不再恥于談錢，至少不會像乞丐那樣潦倒和無奈。板橋居士畢生鬻畫，不但標(biāo)明價碼，大幅六兩，中幅四兩，書條對聯(lián)一兩，扇子斗方五錢，更關(guān)照不受別的，只收銀子?！胺菜投Y物食物，總不如白銀為妙”，因為“蓋公之所喜，未必弟之所好也。若送現(xiàn)銀則中心喜悅，書畫皆佳”。
我之所以愛蓮，先是因愛君子，后是因愛藝術(shù)，愛其置身困頓而最終超越了困頓、借助金錢而最終擺脫了金錢。反過來說，也是淤泥成就了蓮花、困境成就了君子、金錢成就了藝術(shù)……試想若不是流亡一生、若沒有貧困半世，就不會有八大山人、板橋居士及其傳世之作了。
不過，有時即使白銀在前，板橋居士也不予理會，甚至還要罵人；有時就算片銅皆無，他也會潑墨揮毫、慷慨贈送。這一點，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：“索我畫偏不畫，不索我畫偏要畫，極是不可解處?！蔽蚁肭罢?，他或是畫得累了倦了，或是不想伺候某些俗物；后者，他正是達(dá)到了理想、贏得了自由，好比一朵蓮花已從淤泥中攢夠了營養(yǎng)、長足了枝葉，向空中張開了花瓣、散出了清香，只為君子、為藝術(shù)盡興地開放。板橋居士曾詠過一朵入秋方開的蓮花：“秋荷獨后時，搖落見風(fēng)姿。無力爭先發(fā)，非因后出奇?！边@朵蓮花便是他的化身，不是不想順時應(yīng)序，只因困頓太久、積攢太難，故而開得稍遲一些罷了。
淤泥偏自出芙蓉，代有前賢為此鐘。屈子衣裳逐水去，周生筆墨待人逢。從來孤獨皆難耐，當(dāng)是藝文最適從。初夏深秋俱恰好，何妨盛放在春冬。
（選自朱自清《荷塘月色》李傳鵬輸入）

淤泥偏自出芙蓉
胡曉軍
我之愛蓮，初與別人相同，是因觀其盛開，戀羨其花純潔、其葉圓碧、其香清遠(yuǎn)。其花，納蘭狀為“白裁肪玉瓣，紅翦彩霞箋”；其葉，東坡喻成“重重青蓋”，誠齋夸作“接葉連天無窮碧”；至于其香，曹寅勸人晚上不要關(guān)門而睡，因有“夜夜涼風(fēng)香滿家”。
我之愛蓮，后又進(jìn)了一層，是因讀《愛蓮說》稱其“花之君子者也”，得以因物及人、由目入心，實現(xiàn)了從視覺、嗅覺到心境的升格。
蓮花與君子的相同處，周敦頤只用三句話便道中、道全了。第一句“出淤泥而不染、濯青漣而不妖”，君子即便身處污濁動蕩之境，但心始終高潔穩(wěn)正，不受污染，不為矯飾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君子不器”；第二句“中通外直、不蔓不枝”，君子內(nèi)心通達(dá)、氣脈正直，不會倚靠附和，不會攀緣拉攏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君子不黨”；第三句“亭亭凈植、香遠(yuǎn)益清”，君子腹有詩書，故而氣質(zhì)潔凈，聲息清新，這就是孔子說的“文質(zhì)彬彬，然后君子”。我曾抄寫、誦讀《愛蓮說》無數(shù)遍，每至文末“蓮之愛，同予者何人”時，都不禁脫口而出：“我！”隨后發(fā)出一聲嘆息，嘆息與周敦頤相隔了近千年，不能同他一道，前去賞蓮。
據(jù)聞周敦頤為了賞蓮，特命人挖了個大大的池塘，池塘中心置小亭一座，以九曲橋相通，以便從各個角度、近距離地觀賞。我猜周敦頤賞蓮時，可能獨自一人，方出此言；即使有人伴隨，卻對他的愛蓮之切、知蓮之深，未必懂得，這反倒增了他的孤獨。君子注定孤獨，不在身邊，就在心里。此番心境，還可再溯千年以上。屈原鐘愛鮮花香草，曾讓山鬼披薜荔、配女蘿，又用各類花卉飾滿了湘君與湘夫人相會的房間，其中就有蓮葉。而他自己，則“制芰荷以為衣，集芙蓉以為裳”，作為“離騷”的裝束。這身裝束，自然難以被人理解，所以屈原緊接著說：“不吾知其亦已兮，茍余情其信芳。”孤獨之強(qiáng)之烈，直到了使他絕望自盡的程度。我想屈原之所以選擇投水，是想從一個君子變成一朵蓮花吧。君子和蓮花的區(qū)別，只是一個在大地上，一個在水中央。
我之所以愛蓮，先是慕其有君子之質(zhì)，后是發(fā)現(xiàn)其有藝術(shù)之境。當(dāng)然，泛泛而言，所有的花兒都可比作藝術(shù)；但我以為唯有蓮花，最能揭示藝術(shù)的真諦。第一句“亭亭凈植、香遠(yuǎn)益清”，藝術(shù)當(dāng)予人以潔凈清香的美好享受，使所思澄澈、所感幽遠(yuǎn)；第二句“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”，藝術(shù)以通透簡約為高，以含蓄蘊藉為尚，以少勝多、以簡馭繁者方為妙境上品；第三句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青漣而不妖”，其他花兒只需如常孕育、萌生開放，期間未嘗有太多的曲折艱難，好比從人間順利升入天堂；唯獨蓮花，生于淤泥之中，必須先突圍后方可孕育生長，恰似先要從地獄來到人間，然后進(jìn)入天堂。
藝術(shù)亦像蓮花，生來便在淤泥之中。藝術(shù)要像蓮花，須在淤泥里、也只能在淤泥里汲取營養(yǎng)、積攢力量。蓮花將根向下扎入淤泥，為的恰恰是向上生長，當(dāng)終于開出花來時，必向上空高高擎起，離得淤泥越遠(yuǎn)越好。藝術(shù)同理，其生存需要金錢的滋養(yǎng)，但她的目的，恰恰是離金錢越遠(yuǎn)越好。
既然君子、藝術(shù)皆與蓮花相類，那么兩者必然互通，即君子可成就藝術(shù)、藝術(shù)也可成就君子。君子有了藝術(shù)，可以不再過于孤獨。八大山人遭遇國破家亡，心中悲凄，卻以書畫一面遣懷、一面養(yǎng)生，享了當(dāng)時罕見的高壽。他畫蓮花，寥寥數(shù)筆便神完氣足，這蓮花就是他的化身。君子有了藝術(shù)，可以不再恥于談錢，至少不會像乞丐那樣潦倒和無奈。板橋居士畢生鬻畫，不但標(biāo)明價碼，大幅六兩，中幅四兩，書條對聯(lián)一兩，扇子斗方五錢，更關(guān)照不受別的，只收銀子。“凡送禮物食物，總不如白銀為妙”，因為“蓋公之所喜，未必弟之所好也。若送現(xiàn)銀則中心喜悅，書畫皆佳”。
我之所以愛蓮，先是因愛君子，后是因愛藝術(shù)，愛其置身困頓而最終超越了困頓、借助金錢而最終擺脫了金錢。反過來說，也是淤泥成就了蓮花、困境成就了君子、金錢成就了藝術(shù)……試想若不是流亡一生、若沒有貧困半世，就不會有八大山人、板橋居士及其傳世之作了。
不過，有時即使白銀在前，板橋居士也不予理會，甚至還要罵人；有時就算片銅皆無，他也會潑墨揮毫、慷慨贈送。這一點，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：“索我畫偏不畫，不索我畫偏要畫，極是不可解處。”我想前者，他或是畫得累了倦了，或是不想伺候某些俗物；后者，他正是達(dá)到了理想、贏得了自由，好比一朵蓮花已從淤泥中攢夠了營養(yǎng)、長足了枝葉，向空中張開了花瓣、散出了清香，只為君子、為藝術(shù)盡興地開放。板橋居士曾詠過一朵入秋方開的蓮花：“秋荷獨后時，搖落見風(fēng)姿。無力爭先發(fā)，非因后出奇。”這朵蓮花便是他的化身，不是不想順時應(yīng)序，只因困頓太久、積攢太難，故而開得稍遲一些罷了。
淤泥偏自出芙蓉，代有前賢為此鐘。屈子衣裳逐水去，周生筆墨待人逢。從來孤獨皆難耐，當(dāng)是藝文最適從。初夏深秋俱恰好，何妨盛放在春冬。
（選自朱自清《荷塘月色》李傳鵬輸入）

獨腿人生
羅偉章
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別墅里，與閑市區(qū)有一段距離，下公交車之后，若步行，緊走慢趕，至少也要40分鐘。眼看約定的時間到了，我順手招了一輛人力三輪車。
朋友曾在電話中告知：若坐三輪，只需了元。為保險起見，我上車前還是問了價。“元。”見我猶豫。車夫開導(dǎo)我說：“出租車起價就是6元呢。”這個賬我當(dāng)然會算，可5元再加1元，就是3元的兩倍，這個賬我同樣會算。“這不是訛人嘛。”我舉目張望，看望再有一輛三輪點來。車夫說：”上來吧，就收你3元。”
車夫一面蹬車，一面以柔和的語氣對我說：“我要5元其實沒多收你的。”“人家已經(jīng)告訴我，只要3無呢。”“如果在前一個站，就只收3元。你以后來這里，就在前一站下車。”他穿著人力三輪車車夫統(tǒng)一的黃馬甲，剪得齊齊整整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，至少有55歲的年紀(jì)。
車行一小段路程，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，上好的馬路，車身卻微微顛簸，而且，車輪不是滑行向前，而是向前一沖，片刻的停頓之后，再向前一沖。我正覺奇怪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蹬車的人只有一條腿!右腿上一截黃黃的褲管，挽一個疙瘩，懸在空中，隨車輪向前“沖”的頻率前后晃蕩著。他的左腿用力地蹬著踏板，臀部時時脫離坐墊，身子向左傾斜，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，從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褲管隨風(fēng)擺動的情形，我猜想他唯一的好腿一定搜得可憐。
我的喉呢有些發(fā)干，心里被一種奇怪的惆悵甚至悲涼的清緒糾纏著，籠罩著。我想對他說，不要再瞪了，我走路去。我當(dāng)然會一分不少地給他錢，可我又怕自己的做法顯得矯情，玷污了一種圣潔的東西。
前面是上坡路。我說：“這里不好騎，我下車，我們把車推過去。”他急忙制止：“沒關(guān)系沒關(guān)系，這點坡都騎不上去，我咋個掙生活啊？”言畢，快樂地笑了兩聲，身子便弓了起來，加快了蹬踏的頻率。他的獨腿頑強(qiáng)地與后退的力量抗?fàn)幹?，車輪發(fā)出“吱吱”的尖叫，車身搖搖晃晃，極不情愿地向前扭動。車夫黝黑的后頸上高高綳起一股筋來，頭使勁地向前聳。他是在跟自己較勁，與命運抗?fàn)?
坡總算爬上去了，車夫重重地喘著粗氣。不知怎的，我心里的恫悵和悲涼竟然了無蹤影。在我面前的，無疑是一個強(qiáng)者，他把路扔在了后面，把坡扔在了后面，為自己“掙”來了坦蕩而快樂的生活。
待他嘴息稍定，我說：“你真不容易啊!”他自豪地說：“這算啥呢!今年初，我一口氣蹬過八十多里，而且?guī)У氖莾蓚€人!”
他說：“有兩個外國人來成都，想坐人力車沿二環(huán)路走一趟，看看成都的風(fēng)景。別人的車他們不坐，偏要坐我的車。他們一定以為我會半路出丑的，沒想到，嘿，我這條獨腿為咱們成都人爭了氣，為中國人爭了氣!下了車，那兩個外國人流了眼淚，說的什么話我不懂，但我想，他們一定不會說我是孬種。”
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，既心酸，又豪邁，是那種近乎悲壯的自豪的情感，
我很想打聽一下他的那條腿是怎么失去的，可終于沒有問。事實上，這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他已經(jīng)斷了一條腿，而那條獨腿支撐起了他的人生和尊嚴(yán)，這就足夠了。
離別墅大門百十米遠(yuǎn)的距離，車夫突然剎了車。“你下來吧。”他說。
我下了車，給他5元錢。他堅決不收，“講好的價，怎么能變呢？你這叫我以后咋個在世上混啊？”我沒勉強(qiáng)，收回了他找給的2元錢。
我正要離去時，他不好意思地說：“往別墅里去的人，至少應(yīng)該坐出租車……我怕被你朋友看見……”我天生是不大流淚的人，但此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“謝謝”我輕聲地說。“謝謝您!”車夫鄭重地說。
議完事，朋友留我吃飯，我堅決拒絕了。我徒步走過了那段沒有公交車的路程，我從來沒有與自己的兩條腿這般親近過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這般有力過。

作者羅偉章按一定層次塑造“車夫”這一形象，請參照①的句式，用“掙”或爭概括另外兩個層次：
①作為殘疾人，自食其力，為家庭掙生活。

獨腿人生
羅偉章
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別墅里，與閑市區(qū)有一段距離，下公交車之后，若步行，緊走慢趕，至少也要40分鐘。眼看約定的時間到了，我順手招了一輛人力三輪車。
朋友曾在電話中告知：若坐三輪，只需了元。為保險起見，我上車前還是問了價?！霸??！币娢要q豫。車夫開導(dǎo)我說：“出租車起價就是6元呢?！边@個賬我當(dāng)然會算，可5元再加1元，就是3元的兩倍，這個賬我同樣會算?！斑@不是訛人嘛?！蔽遗e目張望，看望再有一輛三輪點來。車夫說：”上來吧，就收你3元?！?br /> 車夫一面蹬車，一面以柔和的語氣對我說：“我要5元其實沒多收你的?！薄叭思乙呀?jīng)告訴我，只要3無呢。”“如果在前一個站，就只收3元。你以后來這里，就在前一站下車?！彼┲肆θ嗆囓嚪蚪y(tǒng)一的黃馬甲，剪得齊齊整整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，至少有55歲的年紀(jì)。
車行一小段路程，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，上好的馬路，車身卻微微顛簸，而且，車輪不是滑行向前，而是向前一沖，片刻的停頓之后，再向前一沖。我正覺奇怪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蹬車的人只有一條腿!右腿上一截黃黃的褲管，挽一個疙瘩，懸在空中，隨車輪向前“沖”的頻率前后晃蕩著。他的左腿用力地蹬著踏板，臀部時時脫離坐墊，身子向左傾斜，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，從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褲管隨風(fēng)擺動的情形，我猜想他唯一的好腿一定搜得可憐。
我的喉呢有些發(fā)干，心里被一種奇怪的惆悵甚至悲涼的清緒糾纏著，籠罩著。我想對他說，不要再瞪了，我走路去。我當(dāng)然會一分不少地給他錢，可我又怕自己的做法顯得矯情，玷污了一種圣潔的東西。
前面是上坡路。我說：“這里不好騎，我下車，我們把車推過去?！彼泵χ浦梗骸皼]關(guān)系沒關(guān)系，這點坡都騎不上去，我咋個掙生活??？”言畢，快樂地笑了兩聲，身子便弓了起來，加快了蹬踏的頻率。他的獨腿頑強(qiáng)地與后退的力量抗?fàn)幹囕啺l(fā)出“吱吱”的尖叫，車身搖搖晃晃，極不情愿地向前扭動。車夫黝黑的后頸上高高綳起一股筋來，頭使勁地向前聳。他是在跟自己較勁，與命運抗?fàn)?
坡總算爬上去了，車夫重重地喘著粗氣。不知怎的，我心里的恫悵和悲涼竟然了無蹤影。在我面前的，無疑是一個強(qiáng)者，他把路扔在了后面，把坡扔在了后面，為自己“掙”來了坦蕩而快樂的生活。
待他嘴息稍定，我說：“你真不容易啊!”他自豪地說：“這算啥呢!今年初，我一口氣蹬過八十多里，而且?guī)У氖莾蓚€人!”
他說：“有兩個外國人來成都，想坐人力車沿二環(huán)路走一趟，看看成都的風(fēng)景。別人的車他們不坐，偏要坐我的車。他們一定以為我會半路出丑的，沒想到，嘿，我這條獨腿為咱們成都人爭了氣，為中國人爭了氣!下了車，那兩個外國人流了眼淚，說的什么話我不懂，但我想，他們一定不會說我是孬種?！?br />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，既心酸，又豪邁，是那種近乎悲壯的自豪的情感，
我很想打聽一下他的那條腿是怎么失去的，可終于沒有問。事實上，這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他已經(jīng)斷了一條腿，而那條獨腿支撐起了他的人生和尊嚴(yán)，這就足夠了。
離別墅大門百十米遠(yuǎn)的距離，車夫突然剎了車?！澳阆聛戆??！彼f。
我下了車，給他5元錢。他堅決不收，“講好的價，怎么能變呢？你這叫我以后咋個在世上混??？”我沒勉強(qiáng)，收回了他找給的2元錢。
我正要離去時，他不好意思地說：“往別墅里去的人，至少應(yīng)該坐出租車……我怕被你朋友看見……”我天生是不大流淚的人，但此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“謝謝”我輕聲地說?！爸x謝您!”車夫鄭重地說。
議完事，朋友留我吃飯，我堅決拒絕了。我徒步走過了那段沒有公交車的路程，我從來沒有與自己的兩條腿這般親近過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這般有力過。

獨腿人生
羅偉章
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別墅里，與閑市區(qū)有一段距離，下公交車之后，若步行，緊走慢趕，至少也要40分鐘。眼看約定的時間到了，我順手招了一輛人力三輪車。
朋友曾在電話中告知：若坐三輪，只需了元。為保險起見，我上車前還是問了價。“元。”見我猶豫。車夫開導(dǎo)我說：“出租車起價就是6元呢。”這個賬我當(dāng)然會算，可5元再加1元，就是3元的兩倍，這個賬我同樣會算。“這不是訛人嘛。”我舉目張望，看望再有一輛三輪點來。車夫說：”上來吧，就收你3元。”
車夫一面蹬車，一面以柔和的語氣對我說：“我要5元其實沒多收你的。”“人家已經(jīng)告訴我，只要3無呢。”“如果在前一個站，就只收3元。你以后來這里，就在前一站下車。”他穿著人力三輪車車夫統(tǒng)一的黃馬甲，剪得齊齊整整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，至少有55歲的年紀(jì)。
車行一小段路程，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，上好的馬路，車身卻微微顛簸，而且，車輪不是滑行向前，而是向前一沖，片刻的停頓之后，再向前一沖。我正覺奇怪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蹬車的人只有一條腿!右腿上一截黃黃的褲管，挽一個疙瘩，懸在空中，隨車輪向前“沖”的頻率前后晃蕩著。他的左腿用力地蹬著踏板，臀部時時脫離坐墊，身子向左傾斜，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，從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褲管隨風(fēng)擺動的情形，我猜想他唯一的好腿一定搜得可憐。
我的喉呢有些發(fā)干，心里被一種奇怪的惆悵甚至悲涼的清緒糾纏著，籠罩著。我想對他說，不要再瞪了，我走路去。我當(dāng)然會一分不少地給他錢，可我又怕自己的做法顯得矯情，玷污了一種圣潔的東西。
前面是上坡路。我說：“這里不好騎，我下車，我們把車推過去。”他急忙制止：“沒關(guān)系沒關(guān)系，這點坡都騎不上去，我咋個掙生活??？”言畢，快樂地笑了兩聲，身子便弓了起來，加快了蹬踏的頻率。他的獨腿頑強(qiáng)地與后退的力量抗?fàn)幹?，車輪發(fā)出“吱吱”的尖叫，車身搖搖晃晃，極不情愿地向前扭動。車夫黝黑的后頸上高高綳起一股筋來，頭使勁地向前聳。他是在跟自己較勁，與命運抗?fàn)?
坡總算爬上去了，車夫重重地喘著粗氣。不知怎的，我心里的恫悵和悲涼竟然了無蹤影。在我面前的，無疑是一個強(qiáng)者，他把路扔在了后面，把坡扔在了后面，為自己“掙”來了坦蕩而快樂的生活。
待他嘴息稍定，我說：“你真不容易啊!”他自豪地說：“這算啥呢!今年初，我一口氣蹬過八十多里，而且?guī)У氖莾蓚€人!”
他說：“有兩個外國人來成都，想坐人力車沿二環(huán)路走一趟，看看成都的風(fēng)景。別人的車他們不坐，偏要坐我的車。他們一定以為我會半路出丑的，沒想到，嘿，我這條獨腿為咱們成都人爭了氣，為中國人爭了氣!下了車，那兩個外國人流了眼淚，說的什么話我不懂，但我想，他們一定不會說我是孬種。”
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，既心酸，又豪邁，是那種近乎悲壯的自豪的情感，
我很想打聽一下他的那條腿是怎么失去的，可終于沒有問。事實上，這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他已經(jīng)斷了一條腿，而那條獨腿支撐起了他的人生和尊嚴(yán)，這就足夠了。
離別墅大門百十米遠(yuǎn)的距離，車夫突然剎了車。“你下來吧。”他說。
我下了車，給他5元錢。他堅決不收，“講好的價，怎么能變呢？你這叫我以后咋個在世上混??？”我沒勉強(qiáng)，收回了他找給的2元錢。
我正要離去時，他不好意思地說：“往別墅里去的人，至少應(yīng)該坐出租車……我怕被你朋友看見……”我天生是不大流淚的人，但此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“謝謝”我輕聲地說。“謝謝您!”車夫鄭重地說。
議完事，朋友留我吃飯，我堅決拒絕了。我徒步走過了那段沒有公交車的路程，我從來沒有與自己的兩條腿這般親近過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這般有力過。

簡要梳理“我”對車夫情感態(tài)度變化的過程，在下面橫線處填寫恰當(dāng)?shù)脑~語。
懷疑→①→高興→自豪②